A老师二三事
[scode type=“share”]这是一则小说。但取材于我的生活实际。名称均无实际对照[/scode]
A老师,于我所见的许多老师中,大抵是我迄今印象第一深者。现早已不再教学我所在的班级。但若干天前,夜里下了大雨,她对我一句关切却重新将我拉回了二三事的回忆中。
“堾荷甃,你那么多书拿得动吗?要不要我帮你拿一下?”
还记得那天,雨下得突然,同样,通知我们居家上网课的信息也来的突然。毫无准备,我借了班里两个最大号垃圾袋,装满了书包后又装满了袋子,背着沉重书包,拖着已经有些微破损的塑料袋,向校门口,在黑夜之中挪移着。
手中继续传来塑料的撕裂声,离门口还有几步路呢?
我心累了。
如果从远处望A老师,那她定是坐拥着高挑而严肃的形象。一米八,近一米九的身高和瘦细的身材,以及似乎少进油水的脸颊,总让人以为她很苛薄。
她若是板着脸看人,那便确是如此。但假想她是严格老师的人,在稍作了解后,对自己也不敢苟同了。
A老师是教英语的。但她的生活却充满着国学气息。不是说这会给人一种冲突——毕竟,人的爱好是可以随心而选择。然而,是因为这种选择本身的意外。英语是注重基础的学科,至少在初中是如此。而这种对于基础的重视,反馈到教学上,就是作业量大而工作重复,令人乏味。
凡乏味了,那功利的心自然便会生出。我一直都以为这一点是至理。前面教过我的老师,凡遇乏味的,就开始功利——开始苛薄起来。F老师在小学里教科学,这是一门基础而在小学无关紧要的学科,于是便读起讲稿,也不顾下方的同学是在睡觉还是吃食。A老师前面还余一位M老师,上课->作测验地度过每一天教学,不亦乐乎。默写也频,唯恐不能日日把全班默写成绩滚动张贴在门口,再辅以高清摄像机同步图传家长群。
A老师却完全不是这样。她国学学到精髓,也真的有传说中的宁静。头一天上课,气象不错,阳光洒进教室里很是温暖。于是她就像醉于这阳光一样,从介绍自己的姓名,一路介绍了自己的家乡。我是南城的居民,对东北的风光很是向往。而A老师一定程度上加剧了这种向往。她出身东北,在那早秋时节里,她就向我们介绍了那寒冬——和寒冬里令南城孩子们心潮澎湃的大雪。
于是课上传来的是一阵阵的欢笑声。A老师看起来年纪有些大了,她的精力却不怎么衰减,经历还无穷地多。总是能从一点细节中,抓住线头扯出一条典故。
上课前,值日生发现自己还未擦黑板,于是紧张地用湿抹布紧急地擦了一边。十分潦草,而水迹弥漫了整个黑板。A老师走过来,抓起粉笔写字,黑板甚至整个教室都随着那刺耳的尖啸声而颤抖。A老师先是也吓了一跳,然后转而对值日生笑着抱怨,“黑板太湿了,不好写。下次抹布的水少沾点。”
这话说道“抹布”二字,许多同学开始笑。为什么笑呢,原来是把“抹”字读成了第四声,顿时有了一股东北方言的味道。我的祖父母是山东人,对于这种变体的普通话,我早适应。可尽管因此不觉得十分好笑,看到周围的人,和老师自己也笑,我就不好意思地陪笑。陪着陪着,就是发自内心地笑了。既然老师不在我们面前遮遮掩掩,为何要遮掩着她呢?
她继续和我们鼓吹她本来的那座东北学校。她说,那里的学生可聪明了,比我们精干的多,知道抹布(还是用的第四声)用多少水才合适,才能让老师写得上去字。我们同学当然不服,硬要说这不是什么精干,只是东北天干燥些,干得快罢了。A老师很孩子气一般,假装没有听到。这时已经又过了半节课了。
课,A老师讲得是否是顶好,我也不清楚。若要评朗读发音,作为一名“骨干教师”,她绝对是标准的。可她读普通话的发音却总是让她的英语发音也备受怀疑。但无所谓,彼时我们已学了音标,且口语考试尚不讲究地道与否,读的正确即可。若要评考试成绩,那却是一塌糊涂。她教我们班英语后的考试,一概成绩不见起色。班主任十分焦急,主动主持每日默写,然而功利到这种程度,在A老师面前也于事无补。其他老师见状,觉得这个“骨干教师”的名号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境界。
但这种尴尬的代价有它的回报。A老师教了我们一年余英语,教得最多的却不是英语,而是先前所说的国学。她爱花,也爱茶,但不是那种附庸风雅的爱。而倾向于古书中所写的文人之爱花爱茶。多相处几天,上了几节课,听了她的言行后,突然对她的外貌大为欣赏,觉得她处处都透露才气。以至于之后相似的人出现,我们都觉得其会有所文雅爱好,当然大部分时候都是落空。
中午,她端着茶壶和一个箩筐出现在我们班级教室,请英语课代表帮着给班级里的同学倒茶。红茶和自制的奶茶都有,且都加足量的糖。这使我们全班人,对茶的印象都大为改观,那种苦涩和成年人专属的错觉被完全抹去了。饮尽后,A老师又复至办公室重新装灌,给下一个她任教的班级送去。还在班级里放了一块花泥,插着新插的花。我们在追求一丁点分数的时光里,突然间停了下来,突然开始品茶赏花,以及体悟一些更多的东西。
可她留给我们的不只有这种美好的印象。她也做过让全班人惊叹的事。譬如,一天周六补课到4点,她竞提出要留下来给我们加上一节课到5点。上完后,老师又到班中各式发言,到家时已经接近六点了。这令我对她的印象下降了一段时间。这和我们班级总犯的拖延放学的问题有关,所以我一向对这种拖课行为特别敏感。
但奇迹的是,很快,我们班包括我所有同学都忘却了这件事,而她好像也知道我们的不满,没有再拖过课,她继续当着我们“最喜欢的老师”之一。
离别的那天,她没有说话,甚至并没有到场。我们被告知换新的老师时,也没有人作出过多的惋惜。于是她就从我的脑海,我们的视野中渐渐淡出去。
一天上学,竟看到学校张扬地做了一张等身海报,光鲜地印着本市日报对A老师在我校开设的“茶道课程”的报道。我放慢脚步仔细看,才知道我们最喜爱的A老师,已经俨然成为全市最被喜爱的A老师了。她竟说服了最功利,最把时间看得比一切还重要的人,在周五下午开设一整节的课程用于学习茶道和插花艺术。我大为惊叹,同时也感到遗憾,因为A老师的课程已经于初三无关,只针对初一二。我向初一的朋友打听,后来他们每周五确实都有茶水喝,并听广播来上品茶课。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因此产生一些对A老师的感激和思考。
之后A老师的事迹更为奔放了,她已经不再是一名英语老师,而是完全的茶道老师了。或者说,她已经不再是那随着波澜流动,不能停留自我,向着功利的大波冲撞的水滴,而是亭亭玉立在暗潮汹涌的湖面之上的荷花。醒目,奔放,宁静,不功利,不追求,不张狂。
我知道在最追求结果,最追求成绩的教育体系里工作,想要不功利,想要有一丁点A老师的精神,那都是难于上青天的。所以A老师的形象非但没有因为铺天盖地的宣传而越来越明晰,反而那个能一节课讲半节课典故的和蔼可亲的形象还越来越模糊了。那“抹布”却也读得越来越自然,越来越标准了。
如此,直到那个雨夜。
我清晰地感受到酸性的雨水从我的头发中滑落到衣领里,浑身拖着水,以及灌注了铅芯的双腿,在湿滑的地面上挪移。手下的那塑料袋,里一层应该已经破得体无完肤了,外一层也有几个正以肉眼可见速度扩大的洞。书页已经由于反复落地而湿透了。我却实在顾不上。
现在只有一个目标。那一刻我就如此绝命地想,哪怕是匍匐也要走出门口,出于一种乱七八糟的毅力。
然后A老师出现了,她看到我时显然没有迟疑,好像我们还是每天都能遇见一样的熟人。她问我,“你这么多书拿的动吗?要不要我帮你拿一下?”
这话的语调还是那样的熟悉。如同荷花一般醒目,并没有让她沾上空气中的灰尘,更不会有一点的瘀泥。
我摇头,然后开口说“不需要”。她一直慢慢地跟着我,我被她注视着,慢慢也走到了门口。
古人说,“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林”。那么,她大概已经找到这“市”里供她“大隐”之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