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来她的眼睛(终:一)
本文是对永远明亮的双眼,一世短暂的闹钟(终)一文的故事提纲的补全。
2131 年 4 月 24 日,GMT17:18, 月球,红旗六号地下实验综合体,放射区入口走道 H-1
岭一行人在这个昏暗的走道里,尽管没人穿皮鞋或者高跟鞋,走道里还是回响着明亮的脚步声。而且还能隐约听见隐藏在脚步声中感应电灯开关的声音。或许这就是拜吸音能力极强的月壤所赐罢。墙上还贴着海报,上面的日期都好像是最新的,什么” 庆祝 2131 年五一星际工人劳动节 “之类,看来说这里是个废弃设施还是有点不妥。但尽管周遭环境收拾的多么停当,那些悬浮在空气中的月尘也还是暗示,这里最多就只有几个 AI 维持日常的打理了。且灰尘这般大,恐怕,那几个 AI 也坚持不了几天了。
这一行人的航天服明显变薄了不少,因为隔热气体已经被抽走储存在压力罐里了。但头盔还是不能摘掉,因为空气质量仍未达到卫生委员会要求的质量;但由于已经切换到过滤模式,岭还是认为自己算是呼吸到了月球产空气。不得不说,和地球上那些地下室里的空气的比起来没什么差别,只是明显没有潮湿的气味,毕竟月球上哪里凭空产生水呢?
随着行进,周围墙壁上的灰尘似乎一点点地变少了。但当岭行至放射区的屏蔽门前时,一位机器卫兵,还挂着霰弹枪,放行了其他人,却挡住了他的去路。
出乎岭意料的,这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机器人,却用和蔼的AI合成音,平静地说,“岭或秋同志,您是三类辐照人群,您的月度辐射剂量已经达到标准,因此您无权进入此区域。为了您的身体健康和社会辐射控制考虑,请与屏蔽门保持至少三米距离,或沿原路返回。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岭从来没有收到这样的告警,同行人看到他被这样警告,也感到很意外。赵问那位机器人,“他怎么会遭受辐照呢?”
那位机器人好似很不缺耐心,“对不起,此信息关乎于用户的医疗隐私数据,合规性要求我不得泄漏此信息。”
领队耸耸肩,看了看岭的舱外服的终端,电量还很足,便只好让他一个人留在外面等了。“反正也不是什么激动人心的事情,就跟医院里做MRI一样。“赵看见岭一脸扫兴,有些惋惜地安慰他。
被卫兵拥着,岭退后了三米,屏蔽门打开了。里面的世界好像灯火通明,但岭知道里面其实一个人也没有了。
看着屏蔽门关上,岭索兴坐在地上,声控灯也熄灭了,整个空间里便一点光亮也无了。
岭本来想动手打开头盔上的便携式探照灯,但当他手碰到开关之前的一刻,他突然停住了,而是仔细端详着周遭的黑暗。目前舱外服还是隔音模式,毕竟这里说话都是走无线电。他感觉到无比的安静,无比的黑暗——而这并没有让他感到一点恐惧,反而……有点熟悉?
岭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但确实,这片黑暗就是那么让人熟悉。不是对月球的熟悉,而是对没有光明的世界的熟悉。岭伸缩着自己的手指,他看向手的方向,什么也没有,”这就是伸手不见五指吗?“岭回顾着这个古人的谚语。他为什么会对一个无光的世界感到熟悉呢?
不知道是什么,他突然又感到一些异样,不自觉的打开了声音反馈。此时周遭世界大体上很安静,但,那屏蔽门电磁锁散热的声音,机器人风扇的声音,已经足够为黑暗中的人提供足够的声音了。
好像,确实,都回来了一般……
没有光的世界里也没有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屏蔽门打开了,暖黄的光线重新照进来,照的人心里亮堂,看着那灰尘漂浮在空气中。领队的男人走出来了,脸上好像很阴沉,有一种复杂的悲伤。而赵则直率多了,他脸上分明有两滴泪痕。
”一个黑盒子让这群人哭得这样惨?“,岭表示惊讶。
”你没看到,确实是有些可惜。“领队这样说,声音好像都变了一些。
”工业时期的探地工程没有进行到最后,后来,科学家在探地上取得了许多成绩,但都没有巨大的进展。因此,探地工程一直停滞。“,这是岭学到的教科书上的一句话,概括了整个探地工程的辛酸史。岭很快将会知道,这样的概括几乎是侮辱。而这死寂、被遗弃的月球,也将很快热闹起来。
通过纠缠网,”探地工程领航员于百年前发出的求救信号“这一话题如火般蔓延开来。原本散作漫天星的宇宙观测与航行委员会,千载难逢地在月球,这个几乎已经一无所有的卫星上,看着他们的母星地球,召开了自成立以来唯一一次的紧急集中会议。那天岭和赵目睹了奇观:数不清的小型、中型飞船,在月球轨道上跃迁,几乎是凭空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我们把‘永恒闹钟’的全部信息都解密了。“来自海王星的太阳系门户的科学家,话不是很多,但上来就说了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着的话题。”可能不是那位探地工程领航员在被困地心之后亲自发的,但至少是以这位先驱的口吻说的。而且根据其他资料比对,尤其是一位纪实作家写的通讯看来,大概率是真实的。“
另一位科学家一字一顿地肯定了这个猜想。此时此刻,岭的感情也再一次被真正调动。周遭的科学家脸上都有些沧桑了,和他这样都年轻人完全不同。而他们越严肃,他才越深刻的认识到,有一种什么精神闪烁起来了——并学着他曾嘲笑的赵的模样,流下泪来了。工业时代的探地工程没有进行到最后,而最后一次的尝试则是巨大的失败。探地航船在行至半程不到时,误入了地幔缝隙,向地心沉去。而紧急转向想要止损时,发动机舱和主舱段脱离,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在那时,与领航员相伴一路的四位同时,为了抢险,在地幔的熔岩中,被烈火吞噬。而领航员,一个年纪尚轻的女孩,却要独自继续深入地心。没有人知道船体能不能承受住地心的重压。而且即使能够,没有动力,也没有前往地心救援的技术,她只能凭借着剩余的可以支持她生存八十年的补给,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看不到一点地面的光明——在随时的黑暗、随时的恐惧中——度过自己的后半生。
”想必也知道,这种悲痛是可以让这位勇士结束自己的生命的。“一位科学家声音有些颤抖的说。”可是她一位真正的勇士,坚持下来的勇士。“这句话一抛出来,那群科学家们的眼眶都湿润了。但岭却正好在这个时候抽纸要擦干眼泪了。他早就知道了接下来,现代人类凭借着现代的技术,所要干的事情是多么振奋人心。
玻璃窗外有流星飞过,只是太空中的流星看起来是纯粹的石子,没有哪怕一点火光。
”她没有,她活了下去,因此她等到转机。那是20年的时光!终于,地面有了向地心发射不可返回探测器的技术,也有了活体休眠的客机。经过惊心动魄的无动力对接之后,她得以进入休眠舱段,休眠上起码一百年,等未来的人类,有了可返回地心探测技术的人类,把她接回去……尽管到了那时,她已经一定是孤身一人了。但至少,那时她也会拥有明媚的日光!“
”同志们!你们来这里并不是来哭的,我们要做的是一件伟大的工程,一件从来没有完成过的工程……因为,我们要去地心!因为这是一个伟大的女性,是一个伟大的人类……我们不能让她在地心里等死!我们要去地心,哪怕是派机器人过去,也要把她救出来。而现在,我们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两个月后她就要苏醒过来。那时四十多岁的、实际一百四十多岁的她很虚弱,所以我们最好还要提前去地心守候她苏醒,并及时把她接上来……但是总之,我们要去地心!“
原来这位科学家就是前来动员的人士。剩下来的过程,岭倒是记不太清了,只是通过了一大堆决议,并最终决定了,立刻前往地球探地工程的旧址,测试准备机器人和探测器,用一切可能的手段,调试出可返回的探地装置,将它发送到地心内部,进行一次无动力对接,再将领航员接出来……但是总之,要去地心了!
可是去地心哪里有那么容易。人类在地底探测的方面上不是没有取得成就——只是没有取得太大的突破。虽然现在有太空探索的经验可以借用,但探地和探空的本质还是不同的。一个是在真空里飞,一个是在固体里挖,究竟是不一样的。为了准备这项工程,宇委会甚至和地球方面沟通,”复活“了一整座城市,专门为这项工程服务。岭与小赵作为一切故事的开端,很顺理成章地搬到了这座城居住。而老赵似乎也来了对当初那种探索精神的怀念,也一并搬到这里来了。还有千千万万一样平凡,一样热爱探索,热爱探索一切的人也簇拥过来了。除了各类科学家、作家、记者,还有各地各星系的工人,似乎是”中了什么病一样“,全部蜂拥过来了。一座废弃的城市,人口密度竟然重回了工业时代的那些大城市的水平。当然,代价是地球上几乎其他所有地方都荒废了。
对于现代人类来说,以这点代价,换来一种几乎是精神上的歌颂,显然的收益大于投入的。且即使是收益小于投入的事,现代人也很乐于干呢!
可是去地心哪里有那么容易。第一天科学家们就否定了社会上广泛讨论的用空间技术来航地的策略。理由简单的吓人:这样做,需要的能量将会非常大——如果只是这样还可以接受。然而空间跃迁除了消耗大量能量,还会释放巨大的能量。只是在太空中这些能量以热辐射的方式缓慢传递,谁也不晓得。而这些能量要是在地层里面,那就是完全不同了,将几乎全部转化为冲击波。且计算机给的结果更让人悲观——因为地球本身的质量对空间的作用,在地球内部实现空间跃迁释放的能量和在真空中实现,几乎不是一个数量级。且不论会对地球本身产生什么影响,不论它本身已经足够产生十一级地震,不论它会不会造成板块问题——它肯定会把地心里的飞船,甚至救援船自己炸个稀巴烂。
前三天,科学家几乎是平均每十分钟提出一个大方案的分支,平均每小时就又否定一个大方案而提出一个新的大方案。这样迭代了几次之后,这座好不容易复兴的城市却也不堪重负,疲软下去了。来赶趟儿的人们看着事情无望了,纷纷打算打道回府。眼看时间过去,那还留在城里打算救人的人啊,真是睡不好一天的好觉。那位会议上演讲的科学家,头发都掉光了。这些牺牲却丝毫没有一点用,地面上一点发射架的影子都看不到。
这天傍晚,夕阳和缓地照在母星大地上。岭抬头,满眼深情地望向蓝得骇人,却被深红侵染的天空。几颗星星已经初现光彩。星座虽然还没有,云彩却已经迫不及待,纷纷朝着城市外面躲闪过去。岭知道这是高空大气起了强风。地面随即也开始刮风了,狂风迫使他赶紧把头低下去。
看着地,他想,这地倒是比那天还恼人。人多厉害,能上天,能跨海,但就是难入地。你说说,这地球,这母星,怎么就那么为难它自己的孩子呢。被困地心,不算休眠的那些年了,就是活上二十年,不见天日地,明明长了个眼,但就是看不了世界上正在发生事,和当个二十年盲人有啥区别呢?
风停了,但他并不想抬头看天空。他想看看从来没有被人类征服过的大地。但此时他脑海中却装满了对星尘大海的回忆。他想起来了,现在的航天是公交车,但那工业时代的航天,不也是会死人的吗?看来并不是母星为难他的孩子,或许只是他的孩子自己不争气呢。
可现在地球人争气多了,能上天,能到以前只能在望远镜里看一看的星云,前些日子刚刚到了宇宙的边缘,多好。但没有办法,地心这一关,再骂,也是要过的。
风又开始刮了,岭感觉头顶似乎有什么东西,便抬起头来看。
是小赵,他正好低头,直视着岭。
”你什么时候来的?老赵同意了?“
”你看那,那是流星。“
他岔开了话题,阴沉似乎被吹走一些了。
说来也是厉害,这群科学家想尽办法,还真的是枚举出了一种看似无理取闹,但仔细论证一下,却是以目前技术完全可行的办法。据说,是一个农民在用苹果去核器的时候想到的,然后赶紧打电话告诉了主管。主管一听,说是一天没眨眼,设计了过程图。
这个技术就跟苹果去核器一样的原理。用四方刀片,捅进苹果里,核所在的那块肉和核一起,就会成一个四方长方体,一推就可以脱落下来。而科学家所设想的这种技术便是如此。这个核,便是地核,果肉便是地幔、地壳和其他杂七杂八的地层。要设计一个圆柱形的,薄的可怕的装置,最多只有几个原子厚——但能够承受住四面垮塌的压力,密不透——深深地捅进地层里,捅穿整个地球,并成为一个管子,一直延伸到太空。在这之后,把高能发动机安装在被这刀片隔开的”果肉里“,”一推“,把这块肉直接推向太空。而这块肉旁边不是别人,恰是那被困地心的舱体。这时就有了一个贯穿整个地球的管道。随便往里面发射些什么,譬如可以发射一个载着医疗机器人的探测器,然后探测器再移动到航地船旁边,无动力对接之后,把伟大的领航员胜利营救出来。再沿着这个管子,同任何一个太空发射任务一样,飞向地面,或者太空,后两者无关紧要。
科学家说了这个方案时,全场几乎是沉默了,只剩下记者们不可思议的快门的欢呼声。可恍惚一阵后,一个,甚至两个科学家突然站起来,高声欢呼着,鼓掌——随后整个会场,突然地醒悟,然后鼓掌起来。
”我们有这个技术,也只有这个技术“
这是报纸头版头条的黑色字体大标题。一个所有人听了都觉得疯了的计划,一个所有人听了都觉得有道理的计划。
一个月后,看着直达宇宙的管子,岭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赵最后却感叹了一句,”这个管子就是她的眼睛啊。“
是呀,再也不用找人帮她带眼睛了。
(未完待续,后续故事将超乎想象,话虽如此,觉还是要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