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一颗星
我的外婆是一个伟大的人。她是一位光荣的航天英雄,曾经参与了第一个返回舱的设计。还亲身参与了降落伞的制作。
在她的耳目濡染之下,我很快也对太空产生了兴趣。在那之后,像任何一个热爱太空的人一样,我努力学习,最终获得了公费前往苏联留学的机会。留学之后,成了国内少有的重要航天方面的人才。也参与设计了很多颗卫星。
然后我便想着报答她——报答一位航天英雄的最好办法莫过于送给她一个航空器——然而载人航空的技术还不成熟,她的身板可能已承受不了了。于是我改换思路。正好彼时政策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允许个人拥有一颗在轨卫星或者通过支付资金于航天单位来获得一颗即将发射卫星的所属权。然而我并不十分富有,付钱给专门单位发射一颗专属于她的卫星也不现实。
办法最终还是有的。最近还是有一颗卫星要发射,YouthOSCAR-A星是一颗业余无线电与对地直播的近地轨道卫星,宣传的名号是要提供给年青的业余无线电和太空爱好者提供直播推流和无线电中继服务的卫星。在宣传草案还在制定的时候,我走进了计划指导人的办公室。
“您好”
金丝边框的眼镜在阳光下闪耀了一下。满头花白的头发熠熠生辉起来。窗户上现出几分色彩斑斓,这是平静的光亮被尖利的玻璃刨刮而产出的色晕。很老了,很早了,都是一些过去很久的记忆。
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YouthOSCAR-A星后来更名了,为了实现我的愿望,终于同意将这颗星宣传为“外婆星”。这是对我外婆这样航天英雄们的赞誉,也是像外婆这样的人能够长久地持续在航天事业里,激励着更新的爱好于太空的青年人。
下雨的那天晚上,我孤零零地坐上了大巴车。路上,外婆又和我提起了她年轻时不少的事。她说,她年轻时可不是一个书呆子,她还去参加过比武,还得了头奖;她去苏联留学的时候还认识了很多五湖四海的朋友;她说,外公和她是在降落伞制造厂里面相遇的。当然,她没有看新闻,还不知道第二天“外婆星”就要发射升空了。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下。我在外婆柔和的故事之中,突然开始感到一丝淡淡的孤独。环顾四周,并没有什么格外的生气。窗外是交替更迭而越来越弱的烟火,这是因为我们已经行至郊区。老人们正在呼呼大睡。车上唯一的两位年轻人捧着一本红色封皮的书默默读着,时而拿起笔圈画勾点。司机全神贯注地开着车,倒好像他才是全车上最兴奋和期盼到达终点的人。
换了一条高速路,车开得明显快了起来。玻璃上的雨点变成了蝌蚪,又被风拉成了一条长长的列车。小时候的我可能会想:“这些雨点就像是火箭!”现在我看着他们,只倒映出两张脸——一张稚嫩的我的脸,一张苍老与风霜的外婆的脸。
那张稚嫩的脸逐渐老去着。
听到一阵剧烈的声响,紧接着是澎湃的热浪向我涌过来。我扭头看向两位看书的年轻人。他们手中红色的封皮似乎更红了一些,映衬着烈火。他们的身躯却好像渐渐被吞噬。并不是烈火,而是黑暗。
我感到车顶的天花板正好像向我冲过来。身体却仿佛和座位融合在了一起牢牢分不开。我又想呼喊外婆。外婆却不见了,座位上只剩一个暗淡的纸包。好像是这次计划的详细说明……
天花板砸到我了。我不得已闭上了眼。
再次睁开眼,我理所当然地站在了卫星发射成功的新闻发言台上。闪光灯闪得我的眼睁不开了,我的外婆却不眨眼地盯着在场的所有人。她表情正空前地凝重着,好像她周围的空气都停止了。可是那些记者却一个劲开始向我提问,仿佛旁边这位年过八旬的老人不存在一般。她刀刻板的皱纹,已经混浊的眼球,一动不动着。
这所看到的一切又都好像是在一块小小的屏幕当中。我现在明明正端坐在电视机前。外公正坐在我的右手边,若无其事地嗑着瓜子。屏幕里的外婆正在热情地回答着记者们的提问。
“这颗卫星既是送给青年同志的,也是送给我那些战友们的……”
然后镜头转向观众席,一些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正在鼓掌。他们的脸上分明洋溢着笑容啊!但陌生面孔里突然冒出来一个熟悉的人,哦,原来是我的外公。他正在向我挥手呢!
我不奇怪,尽管在这样的公众场合他还在嗑瓜子。“吃吧,很好吃的”,外公往我手里塞着瓜子。可这瓜子却好像是钢钉一样,很是扎着手……
“这颗卫星是她送给广大青年的,也是送给和她同辈为航天事业献出自己青春的那些战友们的。她曾经是一代航天英雄,却患上了阿茨海默,尽管如此,在卫星发射前的几个月里,她还是关心着卫星制造的工程,亲自参与着卫星的设计……”
现在发言台上的面孔,很崭新了。
“她一生没有一个孩子,但,她是我们所有人——所有对航天有着热忱者的外婆。今天,回望航天的英勇成就——我们给她留下了一颗星,一颗‘外婆星’!”
接着是恍然大悟般热烈的掌声。
回忆录
那天我作为她的主治大夫,也得到了观看发射的邀请,顺便作一些后续的治疗观察。
据我所知,这位太空工作者的“外婆”一生并没有一个孩子。她前半生的青春全部奉献给了太空的事业,从公派到苏联留学到回国主导多颗卫星的设计,她对于卫星事业的帮助从来没有中断过。遗憾的是,年青时用脑过多以及缺乏新鲜事物的刺激导致她大脑老化得很快。她最终也患上了阿茨海默。与我见到的其他患者不大相同的是,尽管她有时也会神志不清,但那些航天的术语和技术她却一个也不曾忘记过,或许这就是热爱的极致?
自她确诊阿兹海默症之后,我便被告知只需照顾好这一位患者就行了。她年事已高,对于航天事业的贡献又如此大,所以理所应当要安享晚年了。她没有孩子,也没有个好互相照看的老伴,生活十分孤独,见我经常来往,就把我当成了她的孩子,又常常混乱之间把我假想成她的丈夫。后续的调查显示她精神上的疾病已经扩增为了人格分裂,常常自己假扮不同的人。由此有造成了大脑里记忆的混乱。
举个例子罢,她年轻时曾遇到过一次车祸。但那只是公交车撞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摩托车,起了零星的一点火。她的记忆中却添油加醋为一场严重的撞车。然后这段莫须有的记忆就又和其他的生活经历拼凑在了一起,比如把撞车的记忆和前往发射场的记忆连接在一起。由于是大脑自己做出的连接,对于生硬的连接部分,大脑也自然不会感到奇怪。于是整个人都正浑浑噩噩地活着。
低头,我看到她苍老地躺在发射观众台的椅子上,心里的悲哀从各处深发出来。但抬头看见火箭喷涌而出向上的航迹云,却觉得无比的开阔。
或许人就是向前与向上看的动物,毕竟不动身子,人的脑袋不能拧到后面去;而更辽阔的蓝天,也总在头颅之上。